一张老照片
这张黑白照片,没有编号,没有图说,像一片被遗忘的雪花,落在了我的案头上。
我总是在想,快门按下的那一刻,有声音吗?或许只有风穿过白桦林,那种干燥的、嘶嘶的声响。除此之外,整个世界应该都是安静的。雪,落下来的时候没有声音,它只是在堆积,用一种温柔的方式,覆盖一切,也隔绝一切。
他就在这片安静里。
一个男孩,坐在倒下的树干上。你得看上很久,才能从他那件宽大的、塞满了旧棉絮的棉袄里,辨认出他身体的轮廓,那是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、属于少年的轮廓。雪没过了他的脚踝,那双鞋看起来也太大了,像是从别人脚上扒下来的。
然后,你才会注意到他身边的枪。
那是一杆老式步枪,带着刺刀,直挺挺地立在雪地里,比坐着的他高出一大截。枪身因为寒冷,想必已经冻得像一根铁棍。他没有握着它,只是让它靠在身边。那不是一个战士与武器的姿态,那更像是一种疲惫的相伴。这杆枪,定义了他,也禁锢了他。没有它,他只是个会因为贪玩而忘了回家吃饭的乡下小子;有了它,他就成了这片苍茫雪原上的一个战斗符号。
我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符合这个符号的表情,比如仇恨,或者警惕。但我什么也没找到。他的眼神,平静得让人心慌。那是一种被严酷环境反复打磨后,磨掉了所有棱角的沉寂。你看向他,就好像看向一口幽深的古井,你明知道井底有水,却看不到一丝波澜。他在看什么?是远方的某一个点,还是什么都没看,只是把视线放空,好让自己的思绪,有一个短暂的、可以“出走”的去处?
在这里,时间似乎是凝固的。没有冲锋,没有号角,只有一次漫长战斗间隙里,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停顿。
我们后来的人,总喜欢用最有力的词语去总结这样的画面:坚毅,勇敢,不屈。我们为他们竖起纪念碑,在碑文上镌刻下“保家卫国”这样掷地有声的信念。
可是,当我把照片拿到眼前,几乎能看到他眉梢上凝结的细小冰霜时,我脑海里盘旋的,却是另一个问题。
在这样一个前后都看不到希望的瞬间,当寒冷从四面八方渗进身体,当胃里只剩下冻硬的干粮碎屑时,支撑着你的,究竟是什么?
是那个我们后来赋予你的,名为“国家”和“民族”的宏大叙事吗?还是……恰恰是某个与之相反的,极其微小的东西?比如,你离家前,母亲往你怀里塞的那个还带着余温的煮鸡蛋?是村口那棵歪脖子树的轮廓?又或者,只是记忆深处,一碗撒了葱花的、腾着热气的汤?
我相信,宏大的信念自有其万钧之力。但或许,在生命最寒冷的时刻,真正能让人挺下去的,不是那些燎原的星火,而是一点点揣在怀里,还未熄灭的,关于“家”的炭火。那点暖,不为照亮世界,只为在冻僵之前,确认自己还活着。
照片是无声的。他一直坐在那里,和那杆比他还高的枪一起,成为了这片雪地里一个永恒的谜。